展覽總說
日本殖民臺灣的五十年間,在臺日本人(內地人)雖然屬於統治族群,但在全臺灣日本人的總人口從不超過四十萬人,比例僅接近6%。這些人之中,有許多在當時有重大影響力的人。不論他們在今天的評價正面還是負面,熟悉臺灣史的人,應該都能叫出幾位活躍於這五十年的日本人。在學術研究上,在臺日本人的研究卻呈現雙峰分布。學界理所當然熟悉高級官員與知識分子,對於社會邊緣的少數族群(如沖繩人)、漢生病人、行為偏差的少男少女,也有相當研究。但許多留名於臺灣總督府《職員錄》的基層教師、警察、公務員,以及這些人在臺灣的家庭成員,我們卻了解甚少。他們沒有顯赫的社會地位,本身也少有文字著述流傳。對現代的臺灣史研究而言,他們是帝國機器中的小螺絲釘、統計資料裡的數字、引揚者名冊中的一行,身影與主體性被龐大的體制給掩蓋,比邊緣人還要邊緣。戰後,在臺日本人先後被遣返回國,他們的生命片段隨之散佚於臺灣的歷史記憶之外。
然而,這些未曾在臺灣歷史書寫中引起注意的普通人,仍是殖民地臺灣社會的一部分。他們在歷史上留下的身影雖然不明顯,但因為有人試圖保存他們活過的痕跡,有機構保管他們留下的史料,讓今日的歷史研究者得以用他的專業,找出這些生命史料的潛在價值。本展覽要介紹的《臺中師範寫真》,就是一套小人物留下的生命片影。
小人物的史料尋索挑戰
《臺中師範寫真》一套三冊,內含160張照片,並夾有一張明信片。原始擁有者應該是1936年來臺灣就讀臺中師範學校的日本大分縣人濱田忠毅。濱田忠毅畢業後服務於臺中州石岡公學校(今臺中市石岡區石岡國民小學),1944年轉任臺中州臺中市明治國民學校(今臺中市西區大同國小)。曾經被徵召進臺灣步兵第二聯隊補充隊,於臺南服役、訓練,但還沒派赴戰場,戰爭就已經結束。戰後他回到明治國民學校協助交接,隨後跟大多數日本人一樣被遣返回國。
濱田忠毅生前既非名人,未留下任何文字作品,連現存校刊內也沒有他的名字,研究起來困難重重,主要依靠一套三冊的《臺中師範寫真》與臺日雙方檔案重建。當筆者訪問大分縣立圖書館鄉土資料室時,館員問我有沒有在日本國會圖書館、國立情報學研究所CiNii等資料庫搜尋過他的資料。我無奈地回答:「都找過了,就是一無所獲才來找你們幫忙。」
總體來說,國內外相關檔案雖然為解讀《臺中師範寫真》提供了一些蛛絲馬跡,但其記錄的零散性與相片註記的模糊性,增加了研究的難度。這正反映了歷史學者在重建小人物生命史時所面臨的挑戰,也揭示了史料保存與整理的價值。對於這些人的歷史重建,研究者往往只能仰賴四散檔案中的隻字片語和僥倖保存的物件來拼湊。這些微光般的史料有時藏於多層註記中,有時流散於不同國家和機構之間,研究起來需要毅力也要運氣。
相簿現況與註記
《臺中師範寫真》中有兩層註記,形成了具明顯層次的結構。第一層註記可能來自濱田忠毅本人。這些註記多為相片拍攝的簡單日期、地點或同學姓名,反映了他在中津中學校、臺中師範學校求學,以及畢業至遣返之間在臺灣的生命經歷。雖然資訊有限,卻為辨識相片中的其他人物及事件提供了基礎。
第二層註記是這套相簿由臺灣收藏家取得後所做的補充。這些註記帶有推測性,偶有誤解前一層註記的現象,卻也是本研究的先驅者。我們現在有更多更完整的資料和知識,應該要以超越現有註記為目標,努力重建一位小人物的生命史。
探尋的經過:跨域的拼湊
為研究《臺中師範寫真》,筆者首先到位於臺中的國家攝影文化中心典藏庫房調閱原件,檢視每張照片上的註記。這些註記是重建照片故事的基本線索。既然已知這套相簿與臺中師範學校(今國立臺中教育大學)有關,自然會想到參考該校保管的日本時代學籍資料。但是該校拒絕親屬以外的人申請閱覽,筆者只好另闢蹊徑,從戰前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官報,以及戰後學者研究臺中師範學校所抄出的學籍資料、中師校友會聯絡臺日校友所製作的通訊錄,盡可能找出相關人物的資料。我也到濱田忠毅的故鄉大分縣,從中津市立小幡記念圖書館、大分縣立圖書館鄉土情報室,以及在東京保存引揚者資料的臺灣協會,從看似不相關的資料中找回濱田忠毅活過的痕跡。最後還在國立成功大學圖書館,發現原持有者濱田忠毅與自己的地緣關係。這段歷程充分體現了傅斯年(1986-1950)所言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精神。但我也曾自問:研究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日本老師有什麼意義?
小人物史料的價值與意義
《臺中師範寫真》所記錄的濱田忠毅生命史,現在確實還看不出太大的意義。我只是接住了濱田忠毅的鄰居或同學所留下的線索,搭配史料發揮,做出一個符合史學專業的研究而已。正如前文所說,這套相簿的價值不在其內容,而在彰顯保存資料和史學研究的價值。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克(Marc Bloch,1886-1944)在《史家的技藝》指出,歷史研究者無法親自觀察到他研究的時代。我們總是要在時間淘選剩下的史料中,交叉比對,嘗試理解和逼近過去,做出屬於這個時代的解釋。筆者希望透過這個研究,盡可能找出保存在《臺中師範寫真》的記憶,並在記憶的接力中跑好所屬的這一棒,然後等待未來的某人發現這件史料屬於那時的意義。